蓝驰家族头条|月之暗面杨植麟:向绵延未知的雪山前进
2024-03-01 18:24 星期五

蓝驰家族创业者杨植麟今日接受了腾讯科技张小珺的专访,探讨大模型创业。他说,如果所有人都觉得你正常,你的理想是大家都能想到的,它对人类的理想总量没有增量。


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要走在不被定义、敢为人先的路上。蓝驰创投是Moonshot AI的早期投资人。我们将一如既往、笃定支持优秀创业者去探索AI的月之暗面、神秘彼岸。

就在一年以前,AI科学家杨植麟在硅谷做了一笔精确的计算。他意识到,如果决定启动一场以AGI为目标的大模型创业,要在未来几个月立马筹措超1亿美金资本。


然而,这仅仅只是一张入场券。一年后,这个数字翻了13倍。


大模型公司的竞争,与其说是一场科学竞争,不如说首先是一场残酷的金钱角力。在资本方捂紧口袋的情况下,你要领先对手找到更多的钱,购买更多的卡,抢夺更多的人才。


“它需要人才聚集、资本聚集。”成立于2023年3月1日的大模型公司月之暗面(Moonshot AI)创始人兼CEO杨植麟说。


过去一年,国产大模型公司似乎处在一种紧迫而逼仄的生存边缘。看上去,他们每个都手握重金。但一方面,他们要把刚融的钱,立马投入极高昂的科研中追赶OpenAI——先是追齐GPT-3.5,没等追上GPT-4,Sora又来了;另一方面,他们要马不停蹄在落地场景上找可能,自我验证你是一家公司、而不是只会吞噬资本金的研究所;这还不够,每个项目不管是上市还是并购,出路更是毫不明朗。


在中国大模型创始人中,杨植麟年纪最轻,于1992年出生。业界评价他是坚定的AGI信徒和有技术号召力的创始人。他的学习与工作履历很多与通用AI相关,论文引用超22000次。


对于大模型,中国科技界于2023年中从狂热骤然转冷,进入加速落地的实用主义主旋律。这不免让大模型CEO们处于理想与现实的剧烈拉扯之间。在人人喊PMF(Product/Market Fit,产品/市场契合)、人人喊商业化的中国AI生态里,这位AI研究员出身的创始人倒不那么着急。


月之暗面是头部国产大模型公司中,人数最少的一家,为80人。他没有像他的对手那样,做更稳妥的to B生意,或是在医疗、游戏等细分场景中找落地,而是做且只做了一款to C产品——智能助手Kimi,支持20万汉字输入。Kimi也是杨植麟的英文名。


杨植麟倾向于将他的公司看作是,构建一个结合科学、工程和商业的系统。你可以想象成,他要在人类世界上空,架起一张AI实验台,一手做实验,一手将尖端技术落进真实世界,通过与人类互动找到应用机会,再将应用送入消费者手中。理想状况是,前者烧掉数以十亿、百亿计资本;后者再把这些钱数成百上千倍地挣回来——怎么听,都像“走钢丝”一样惊险。


“AI不是我在接下来一两年找到什么PMF,而是接下来十到二十年如何改变世界。”他说。


这种抽象和理想主义的思考,令人不免替他捏一把冷汗:一位年轻的AI科学家,在现实主义的中国能否找到生存空间?


2024年2月,月之暗面逆势完成一笔大额融资。据了解,它以15亿美金投前估值完成超10亿美元B轮,阿里领投,砺思资本、小红书等跟投,该笔交易完成后,月之暗面投后估值约25亿美元——由此,它成为中国大模型赛场上现阶段估值最高的一家独角兽。(他们拒绝回应和评论此事。)


就在第三笔融资的过程中,我们和杨植麟聊了聊他过去一年创业故事,这也是国产大模型抢跑一年的截面缩影。


他的公司没有选址在大模型企业聚集地,北京搜狐网络大厦。对于一家融资总额约90亿元人民币的公司,这间位于量子芯座的办公室,显得简陋又破旧。门口连公司logo都没有,只有一架白色钢琴守在门口。
会议室在一个角落,由于窗户小黑漆漆的,冬天送来暖风的空调机器嗡嗡作响。暗沉的光亮中,杨植麟形容自己过去一年的感知:“有点像开车在路上,前面有延绵的雪山,但你不知道里面是什么,你在一步一步往前走。”


以下是对杨植麟的访谈全文。

杨植麟与导师Ruslan Salakhutdinov(右)、William Cohen(左)合影

站在开端

“要ride the wave”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最近你的状态怎么样?


杨植麟:忙啊,事情很多。但还是很兴奋。站在产业开端,有巨大想象空间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我刚进来看到你们公司门口放了一架纯白色钢琴。


杨植麟:上面还有一张Pink Floyd专辑。我都不知道谁放的,前两天突然看到,没来得及问。(Pink Floyd是发布专辑《月之暗面》的英国摇滚乐队)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2022年11月,ChatGPT发布那天,你在做什么?


杨植麟:我正在筹备这个事,找人组团队,碰撞一些新认知。看到ChatGPT很激动。放到三五年前,甚至2021年,都是不可思议的。这种高阶推理能力过去很难做到。

我预感市场会发生很多变量:一方面是资本,一方面是人才,这是做AI的核心生产要素。如果变量成立,我们就有可能正儿八经搞一家公司做这件事——一个为AGI搭建的组织从0到1存在可能性,这是很大的顿悟。独立公司更make sense,但不是你想做马上就能做,ChatGPT刺激了变量,使生产要素齐全。还是要ride the wave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在决定创立一家AGI公司后,做了哪些准备?怎么凑齐资本和人才这两个生产要素?

杨植麟:是曲折的过程。ChatGPT扩散需要时间。有的人知道得早,有的人知道得晚,有的人一开始怀疑、后面变成震惊、再变成相信。找人找钱,跟timing结合得很紧。

我们2023年2月开始集中做第一轮融资。如果delay(延迟)到4月,基本没机会了。但如果2022年12月或2023年1月做也没机会,当时有疫情,大家没反应过来——所以,真正窗口就是一个月。

当时,在美国有一个晚上,我做了精确的计算。算完觉得至少要在几个月内拿到1亿美元。市场上很多人没开始融资,很多人觉得你这个不一定能融这么多钱。但后来证明是可以的,甚至比这个更多。

人才市场开始流动。受ChatGPT启发,很多人在2023年3月或4月有这样的realization(意识):这是接下来十年唯一值得做的。要在正确时间积极触达对的人。如果是前两年,人才聚集度不会这么高。那时更多人做传统AI,或者跟AI相关的业务,都不是通用AI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总结一下,2月是融资的窗口期,3月、4月是招人的窗口期?


杨植麟:差不多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在美国那一晚是在哪算了这笔账?具体怎么算的?


杨植麟:22年底到23年初,我在美国待了一两个月,找人聊。
在我住的地方。算一下你对应多少FLOPs(Floating Point Operations,每秒浮点运算次数)、Training Cost(训练成本)、Inference(推理)、用户量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彼时彼刻,硅谷沉浸在什么样的情绪中?


杨植麟:这个产品开始有很多early adopters(早期用户),集中在技术圈,我们本身在这个圈子,感受更深刻。硅谷大厂每半年要写performance review(绩效评估),开始很多人用ChatGPT写。有的人平时写的语言不大professional(专业),用ChatGPT写,大家都一本正经的样子。
暗流涌动。很多人考虑下一份工作去哪或者创业。很多和我们聊的朋友后来纷纷创业。而且,有很强FOMO情绪(Fear of Missing Out,害怕错过)。所有人每天睡不着觉。不管晚上12点、1点、2点,你去找,always大家都在。有点焦虑,有点FOMO,又很兴奋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算出要融1亿美金那晚,你算到了几点?


杨植麟:还好吧,计算过程倒不用很久。
但算完我也不能跟太多人说。说了也没有人觉得这事可以做。

技术师承

“把自己从无限雕花中解放出来”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创投行业提到你会说,“创始人很聪明,有技术号召力,团队里也有很多技术明星”。所以,聊大模型创业之前,想先聊聊你的学术背景。
你本科是清华计算机系,博士是卡耐基梅隆计算机学院,方向一直是AI吗?


杨植麟:我是92年出生,11级本科,大二到现在十多年一直在这个方向。一开始偏发散的探索,到处看看,跟图或多模态都做过一些,2017年收敛到语言模型——当时觉得语言模型是比较重要的问题,后来觉得它是唯一重要的问题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2017年AI业界对语言模型普遍是怎样的认知,后来如何演进?


杨植麟:它(当时)是用来给语音识别做排序的模型。(笑)当你识别完一段语音,有很多结果,拿语言模型看到底哪个概率更大,输出最有可能的结果,应用非常有限。
但你发现它是根本问题,因为你在对这个世界概率建模。虽然语言局限,它是世界的投映;但理论上你把token space(所有可能的标记组成的空间)做得更大,就可以构建一个通用世界模型。世界上每样东西怎么产生、发展,都能给它分配一个概率。所有问题都可以被归结成怎么对概率估计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学术生涯的导师很有名,博士导师是苹果公司AI负责人Ruslan Salakhutdinov和Google AI智能首席科学家William W. Cohen。他们都既在产业界,又在学界。


杨植麟:产业界和学术界从前几年有更多结合,现在趋势在变化:更多有价值的突破会产生在工业界,这是发展的必然规律。先从探索性研究开始,逐渐转移到更成熟的工业化过程,但不意味着工业化过程中不需要研究,只是纯研究会很难做出有价值的突破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从这几位颇有名望的导师身上学到了什么?


杨植麟:我学习到最多是在Google,实习了很长时间。2018年底开始做基于Transformer的语言模型,最大learning是从无限雕花中把自己释放出来,这很关键。
应该看什么是大方向、大梯度。当你眼前有十条路,一般人考虑我走这条路前面有一个行人怎么刹车,是短期细节,但这十条路到底选哪一条最重要。
这个领域在之前有这样的问题。比如,在只有一两百万token(标记)的数据集上,看perplexity(困惑度,衡量模型在预测序列时的不确定性或混乱度)怎么降得更低,loss(损失,模型在训练过程中的误差或损失函数的值)怎么降得更低,怎么提升准确率,你会陷入无限雕花。有人发明很多诡异的architecture(架构),这些是雕花技巧。雕花之后可能在这种数据集上变好,但没看到问题本质。
本质在于,要去分析这个领域缺少的是什么?第一性原理是什么?
Scaling law为什么能成为第一性原理?你只要能找到一个结构,满足两个条件:一是足够通用,二是可规模化。通用是你把所有问题放到这个框架建模,可规模化是只要你投入足够多算力,它就能变好。
这是我在Google学到的思维:如果能被更底层的东西解释,就不应该在上层过度雕花。有一句重要的话我很认同:如果你能用scale解决的问题,就不要用新的算法解决。新算法最大价值是让它怎么更好的scale。当你把自己从雕花的事中释放出来,可以看到更多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Google那时也是scaling law的追随者吗?它是怎么贯彻第一性原理的?


杨植麟:已经有很多这样的思想,但Google没有贯彻得非常好。它有这样的思维,但它没办法组织起来,变成一个真正的moonshot(登月计划)。更多是,这有5个人追求我的第一性原理,那有5个人追求他们的第一性原理。没有top-down(自上而下)的东西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读博期间,先后和图灵奖得主Yann LeCun(杨立昆)、Yoshua Bengio合作发表论文,而且你都是一作。学术上这些合作是怎么产生的?——我的意思是,他们是图灵奖得主,又不是你的导师,你靠什么吸引他们?


杨植麟:学术界很open。只要你有好的想法、有意义的问题,这个都还好。两个脑子或n个脑子做出来的,比一个脑子多。这在开发AGI的时候也可以用。AI一个重要策略叫“ensemble”(使用集成方法,用多个不同的模型或方法,将它们的预测或结果结合起来,获得更优性能),本质在做一样的事情,当你有diverse的观点你可以碰撞出很多新东西。合作有很大受益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是先有一个idea,拿去问他们是否感兴趣吗?


杨植麟:差不多是这个过程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在学术上搞定学术大佬和在融资中搞定资本大佬哪个更难?相似点是什么?


杨植麟:“搞定”不是一个好的词,背后本质是合作。合作就是能双赢,因为双赢是合作的前提。所以也没什么区别,需要给别人提供独特价值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怎么让他们信任?你觉得你的天赋是什么?


杨植麟:也没有什么天赋,就是努力干活。

旧系统不适用了

“AGI需要新的组织方式”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刚说“更多有价值的突破会发生在工业界”,包括创业公司、巨头的AI lab?


杨植麟:Lab是历史了。以前Google Brain是产业界最大AI lab,但它是把研究型组织安插在大公司。这种组织能探索新想法,很难产生伟大系统——能产生Transformer,但产生不了ChatGPT。
现在的开发方式会演变成,你是要做一个巨大的系统,需要新的算法,扎实的工程,甚至很多产品和商业化。好比21世纪初,你不可能在实验室研究信息检索,要放在现实世界,有一个巨大的系统,有一个有用户的产品,像Google。所以,科研或教育系统会转变职能,变成培养人才为主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会怎么形容这个新的系统形式?OpenAI是它的雏形?


杨植麟:它是现在最成熟的组织了,还在逐渐演化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可以理解,这是为人类宏伟的科学目标而设立的组织?


杨植麟:我想强调,它不是纯科学,它是科学、工程和商业的结合。它得是一个商业化组织,是公司、不是研究院。但这个公司是从零到一建造的,因为AGI需要新的组织方式——一生产方式跟互联网不一样;二,它会从纯研究变成研究、工程、产品、商业相结合。
核心是,它应该是一个登月计划,有很多自顶向下的规划,但规划中又有创新空间,并不是所有技术都确定。在一个top-down(自上而下)框架下有bottom-up(自下而上)的元素。本来不存在这样的组织,但组织要适配技术,因为技术决定了生产方式,不匹配就没法有效产出。我们相信大概率要重新设计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去年OpenAI政变时,Sam Altman有一种选择是加入微软,领导新的微软人工智能团队。这和他在OpenAI做CEO的本质差别是什么?


杨植麟:你需要在旧文化里产生新组织,难度很大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想做“中国的OpenAI”,可以这么说?


杨植麟:不大准确,我们不想做中国的什么东西,也不一定想做OpenAI。
首先,真正AGI肯定是全球化的,不存在由于市场保护机制导致你只能做某个regional market(区域市场)的AGI公司,长期不存在——全球化、AGI和你有一个很大用户量的产品,这三个东西最终是必要条件。

第二,是不是OpenAI?你去看2017年-2018年,OpenAI风评很差,我们圈子的人找工作,一般考虑像Google。很多人跟Ilya Sutskever(OpenAI首席科学家)聊完,觉得这个人疯了,太自以为是了——OpenAI不是疯子就是骗子。但他们从很早开始投入,找到非共识,找到AI现在唯一work的第一性原理:通过next token prediction去scale(通过对下一个标记的预测来进行规模化)。
我认为,会有比OpenAI更伟大的公司存在。一个真正伟大的公司能结合技术理想主义,并让它用一个伟大的产品跟用户共创,AGI最终会是一个跟所有用户co-work(协作)产生的东西。所以,不光是技术,也需要功利主义和现实追求。最终在这两者之间完美结合。
不过我们应该学习OpenAI的技术理想主义。如果所有人都觉得你正常,你的理想是大家都能想到的,它对人类的理想总量没有增量。

登月的第一步是长文本,第二步呢?

“接下来会有两个milestone”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话题回到你决定创业的时刻,你回国后立马启动了第一轮融资?


杨植麟:(去年)2月在美国就开始了,也有远程的。最后以国内投资人为主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第一轮融了1亿美金?


杨植麟:第一轮还没有,后来超过这个数。2023年完成两轮,总共近20亿人民币。
现在是第三轮。融资我们没有正式announce,现在没办法comment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有人说,2023年下半年开始,已经没有人愿意投基础大模型公司了,他们说的是错误的?


杨植麟:还是有。确实能看到情绪变化,不是说没人投,至少目前市场上投资意向是蛮多的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除了资本和人,你在2023年还做了哪些关键决策?


杨植麟:要做什么事。这是我们这类公司的优势——在最高层面的决策有技术vision(愿景)。
我们做long context(长上下文),需要对未来有判断,你要知道什么是根本的、接下来的方向。还是第一性原理,“去雕花的过程”。如果你专注雕花,只能看OpenAI已经做了什么,我看怎么把它已经做的做出来。

你会发现在Kimi(AI智能助手)里做长文本无损压缩,产品体验独特。读英语文献,它能很好帮你理解。你今天用Claude或GPT-4,不一定做得好,需要提前布局。我们做了半年多。相比我今天看到一个long context风口,赶紧召集两个团队,用最快速度开发,有很大区别。
当然马拉松刚开始,接下来会有更多差异化,这需要你提前预判到底什么是“成立的非共识”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做这件事是在几月份决定的?


杨植麟:二三月,公司成立就决定了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为什么长文本是登月第一步?


杨植麟:它很本质。它是新的计算机内存。
老的计算机内存,在过去几十年涨了好几个数量级,一样的事会发生在新的计算机上。它能解决很多现在的问题。比如,现在多模态架构还需要tokenizer(标记器),但当你有一个无损压缩的long context就不需要了,可以把原始的放进去。进一步讲,它是把新计算范式变成更通用的基础。
旧的计算机可以0、1表示所有,所有东西可被数字化。但今天新计算机还不行,context不够多,没那么通用。要变成通用的世界模型,是需要long context的。
第二,能够做到个性化。AI最核心的价值是个性化互动,价值落脚点还是个性化,AGI会比上一代推荐引擎更加个性化。
但个性化过程不是通过微调实现,而是它能支持很长的context(上下文)。你跟机器所有的历史都是context,这个context定义了个性化过程,而且无法被复刻,它会是更直接的对话,对话产生信息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接下来它有多大可扩展的空间?

杨植麟:非常大。一方面是本身窗口的提升,有很长路要走,会有几个数量级。

另一方面是,你不能只提升窗口,不能只看数字,今天是几百万还是多少亿的窗口没有意义。你要看它在这个窗口下能实现的推理能力、the faithfulness的能力(对原始信息的忠实度)、the instruction following的能力(遵循指令的能力)——不应该只追求单一指标,而是结合指标和能力。

如果这两个维度持续提升,能做非常多事。可能可以follow(执行)一个几万字的instruction(指令),instruction本身会定义很多agent(智能体),高度个性化。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做长文本和追赶GPT-4技术是可复用的吗?他们是一件事吗?


杨植麟:我觉得不是。更多是升维,是一个新维度,是GPT-4没有的维度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很多人说国内这几家大模型公司做的事都差不多——2023年追赶GPT-3.5,2024年追赶GPT-4。你认可这种说法吗?


杨植麟:综合能力提升肯定有关键目标,这个说法一定程度上是对的,你是后发肯定有追赶过程。但同时它是片面的。除了综合能力,在很多空间可以产生独特的能力,能在一些方向做到state of the art(世界领先)。Long context是一个。DALL-E3图片生成效果完败于Midjourney V6。所以要做两方面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综合能力和新维度分别耗费的时间及生产资源,占多大比例?


杨植麟:需要结合,新维度不可能脱离综合能力存在,很难直接给出一个比例。但需要足够投入才能把新维度做好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这些新维度对于你们,都会承载在Kimi上?


杨植麟:这肯定是我们很重要的产品,也会有一些别的尝试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怎么看李广密(拾象创始人)说,中国大模型公司今天的技术辨识度还不算太高?


杨植麟:我觉得还好啊,我们今天只是做出了很多差异化。这跟时间有关系,今年应该能看到更多维度。去年大家是先搭个架子,先跑起来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登月的第一步是长文本,第二步是什么?


杨植麟:接下来会有两个大的milestone(里程碑)。一是真正的统一的世界模型,就是它能统一各种不同模态,一个真正的scalable和general的architecture(可扩展、通用的系统结构)。
二是能在没有人类数据输入的情况下,使AI持续进化。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这两个milestone需要多久达到?


杨植麟:两到三年,有可能更快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所以三年后我们已经看到的是和今天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了。


杨植麟:按照今天的发展速度是这样。现在技术是萌芽,快速发展的阶段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能不能畅想一下三年后会出现什么?


杨植麟:会有一定程度的AGI。我们今天在做的很多事AI也能做,甚至它做得更好。但关键看我们怎么用它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对于你、对于月之暗面这家公司来说呢?接下来第二步是什么?


杨植麟:我们会去做这两件事。剩下很多问题,都是这两个因素推导出来的。今天谈到reasoning(推理)、agent(智能体),都是这两个问题解决后的产物。要再做一些雕花,但没有fundamental的blocker(根本性阻碍因素)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会all in追赶GPT-4吗?


杨植麟:(GPT-4)是AGI的必经之路。核心是,不能只满足做到GPT-4的效果。一是要想现在真正的非共识是什么,除了GPT-4,下一步是什么?GPT-5和GPT-6应该是什么样?二是看,你在这里面有哪些独特能力,这点更重要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其他大模型公司会公布自己的模型能力和排名,你们好像没做这件事?


杨植麟:刷榜意义很小了。最好的榜就是用户,应该让用户投票。很多榜存在问题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在中国大模型公司的竞赛中最快达到GPT-4,是你的目标吗?快与慢有区别吗?


杨植麟:肯定有,如果把时间放到足够长周期,最终所有人都能达到。但要看你早晚是多长周期。半年或以上的周期是有意义的,也取决于你能用这个周期做什么事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们预计会在什么时间达到GPT-4?


杨植麟:应该会很快,具体时间还没办法对外说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们会是最快的吗?


杨植麟:这要动态去看,但我们有概率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推出Kimi之后,你的北极星指标是什么?


杨植麟:今天是把产品做得更好,有更多升维(即新的维度)。举个例子,不应该只去卷一个搜索场景,搜索在后面只是这个产品有价值的很小一部分,这个产品应该有更大增量。比传统搜索引擎好个10%、20%,没什么太大价值——只有一个颠覆性的东西,才配得上AGI这三个字。
独特价值是你增量的智能。要抓住这个点,智能永远是最核心的增量价值。如果你这个产品最核心价值只有10%-20%来自于AI,就不成立。

我一点也不焦虑落地

“user scaling和model scaling需要同时做”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2023年中是一个巨大分水岭,市场从狂热迅速转冷。你的感知是怎样的?


杨植麟:这个判断我不完全认同,我们确实在下半年完成了一轮融资。而且,持续有新东西出来。今天的模型能力在去年底无法想象。越来越多AI公司的用户量和revenue(收入)一直在上升。它持续地证明了价值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上半年和下半年对于你来说,不同感受是?


杨植麟:没有太大变化,变量肯定存在,但回到第一性原理——怎么给用户提供好产品。最终,我们要满足用户需求,而不是赢得一场比赛。我们不是为了竞争而建立的公司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业界认为,2023年上半年和下半年一个显著区别是,关注重心变了。上半年提AGI更多,下半年开始讲怎么落地、怎么商业化。你有没有这么做?


杨植麟:我肯定要做AGI嘛,这是接下来十年唯一有意义的事。但不是说我们不做应用。或者,不应该把它定义成一个“应用”。
“应用”听起来好像你有一个技术,你想把它用在什么地方,有商业化闭环。但“应用”不是准确的词。它跟AGI是相辅相成的。它本身是实现AGI的手段,也是实现AGI的目的。“应用”听起来更像目的:我为了让它有用。你是要combine东西方的哲学,要赚钱,也要有理想。
今天用户帮我们发现了很多从没考虑过的场景。他拿这个筛选简历,这是我们设计产品时没想过的,但它天然work。用户的输入反过来让模型变得更好。Midjourney为什么效果好?它在用户端做了scaling——user scaling和model scaling需要同时做。反过来,你如果只关注应用,不关注模型能力迭代,不关注AGI,贡献也有限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朱啸虎(金沙江创投主管合伙人)就只投大模型的应用。他有一个观点:核心最难的是AIGC的PMF——你十个人找不到PMF,你投一百个人也找不到,和人数、和成本没关系,不要砸钱。他说“用LLaMA训练两三个月,至少能做到人类top 30的水平,立马可以取代人”。你怎么看他的观点?


杨植麟:AI不是我在接下来一两年找到什么PMF,而是接下来十到二十年如何改变世界——这是两种不同思维。
我们是坚定的长期主义者。当你实现AGI或更强智能,今天的一切会被改写。PMF固然重要,但如果着急找PMF,你很可能又被降维打击。降维打击发生过太多次。以前很多人做客服、对话系统,做slot filling(槽填充),有些规模不错的公司。但是,全是降维打击了,很难受。
它不是说不成立。假设你今天找到一个场景,用现在的技术能力,且从0到1增量价值巨大,从1到n空间又没那么大,这种场景OK。Midjourney就是,或者做文案生成,相对简单一点的任务,从0到1效果又很明显。这种是只关注应用的机会。但是,最大机会不在这。你的目的假设是商业化,你不可能脱离AGI去思考。我现在只做应用,那好,可能过一年你就被碾压了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可以偷偷把底层模型升级啊。


杨植麟:但这个不可能做得比它更大。技术是这个时代唯一新变量,其他变量没变。回到第一性原理,AGI是所有事情的核心。基于这个,我们推导出来:超级应用肯定需要有最强的技术能力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可以用开源的模型吗?(最新消息是Google宣布开源模型Gemma)


杨植麟:开源落后于闭源,这也是个事实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会不会只是暂时落后?


杨植麟:目前看起来不是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为什么开源追不上闭源?


杨植麟:因为开源的开发方式跟以前不一样了,以前是所有人都可以contribute(贡献)到开源,现在开源本身还是中心化的。开源的贡献可能很多都没有经过算力验证。闭源会有人才聚集和资本聚集,最后一定是闭源更好,是一个consolidation(对市场的整合)。

如果我今天有一个领先的模型,开源出来,大概率不合理。反而是落后者可能会这么做,或者开源小模型,搅局嘛,反正不开源也没价值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怎么对抗国内的焦虑情绪?他们会说,大模型公司如果没有快速做出能兑现投资人预期的落地场景和产品,难以融到下一笔钱。


杨植麟:需要有长期和短期的平衡。完全没有用户、没有收入,肯定不行。
可以看到,从GPT-3.5到GPT-4,解锁了很多应用;从GPT-4到GPT-4.5再到GPT-5,大概率会持续解锁更多,甚至是指数型的应用。所谓“场景摩尔定律”,就是你能用的场景数量会随着时间指数级上升。我们需要边提升模型能力,边找更多场景,需要这样的平衡。
它是个螺旋。看你投入多少分配在短期,多少分配在长期。要在你能活下去的情况下,追求长期。长期一定不能没有,否则你会错过整个时代。今天下结论,确实太早了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认可王慧文(美团联合创始人、光年之外创始人)提出的“双轮驱动”吗?


杨植麟:这是个好问题。一定程度上是这个逻辑。但你真正怎么去做,有很大区别。是不是能真的做一些“有概率的非共识”?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我理解他们说的双轮驱动,也需要快速找到那个新的应用场景,否则不知道技术何以落地。


杨植麟:还是model scaling(模型扩展)和user scaling(用户扩展)之间的区别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国内除了你是model scaling的思维,还有谁是?


杨植麟:这个我就不好评价了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大多数人可能是user scaling的思维。或者能不能这么说,这是学院派和商业落地派的区别?


杨植麟:我们不是学院派,学院派绝对不work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很多大模型公司会通过to B落地(毕竟to B的确定性高),你们做吗?


杨植麟:我们不做。我们从第一天就决定做to C。
看你要什么东西。如果你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,你就不会FOMO。因为得到了,也没啥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焦虑吗?过去一年。


杨植麟:更多是兴奋、激动。因为这件事我想了非常久。我们可能是我们最早想去探索月之暗面的人。你今天发现你真的在造一架火箭,每天在讨论往火箭里加什么燃料跑得更快,怎么样不让它炸了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总结一下你所做过的“有概率的非共识”决定,除了to C、长文本,还有吗?


杨植麟:更多在过程中,希望尽快跟大家见面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中国上一代创业者在应用和场景上吃到甜头,所以他们更看产品、用户、数据飞轮。以你为代表的新一代AI创业者,能代表新的未来吗?


杨植麟:我们也很关注用户,用户是我们最终的目标,但也是共创的过程。最大区别是,这次会更加技术驱动——还是那个马车和汽车的问题——现在属于从马车到汽车的跳跃过程,应该尽可能想怎么给用户提供一辆汽车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会觉得孤独吗?


杨植麟:哈哈哈……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。我觉得还好,因为我们还有大几十、100号人一起在战斗。

GPT-4还没赶上,Sora又来了

“现在就有点像视频生成的GPT-3.5,是阶跃式提升”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今年Sora的突然出现,多少在你的意料之中,多少在你的意料之外?


杨植麟:Generative AI(生成式AI)做到这个效果,在意料之内,意外的是时间——比之前预估更早。这也反映了现在AI的发展很快,很多scaling的红利没有被完全吃下来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去年业界就判断,2024年大模型一定会卷多模态叙事,视频的生成效果会像2023年文生图一样迅速提升。Sora的技术能力是超出、符合还是低于你的预期?


杨植麟:解决了很多之前比较难的问题。比如,能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窗口内保持生成的一致性,这是关键点,是一个巨大的提升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它对于全球产业格局来说意义是什么?2024年大模型会有哪些新叙事?


杨植麟:一是短期的应用价值,可以在生产环节进一步提升效率,当然更期待在目前能力基础上,有更多延展。二是和其他模态结合。它本身是对世界建模,有了这个知识,对现有文本是非常好的补充。在这个基础上,不管在agent还是和物理世界的连接方面,有蛮多空间和机会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们总体怎么判断Sora?


杨植麟:我们本来也在筹划类似方向,做了一段时间。方向上,倒没有太大意外,更多是技术细节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应该学习的技术细节是?


杨植麟:很多OpenAI也没完全讲清楚。它讲了大致的,会有一些关键细节。这要从它的效果或已有信息再去判断,也结合我们之前的实验。至少对我们来说,在开发过程中会加上更多数据点,有更多数据输入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之前视频生成相对文字生成来说,主要瓶颈有哪?这次可以看到OpenAI找到了哪些解决办法?


杨植麟:主要瓶颈,核心还是数据,你怎么去规模化地拟合这个数据?之前没被验证过。特别是,当你的动作比较复杂,生成的效果photo realistic(照片逼真)。在这样的条件下,能够去规模化,它这次解决了这些。
剩下的是它也没有完全解决,比如需要一个统一的architecture(架构)。DiT这个architecture仍然不是非常通用。在单纯对视觉信号的marginal probability(边际概率)去建模,它可以做得非常好,但怎么泛化成一个通用的新计算机?还是需要更unified architecture(统一的架构),这个东西还是有空间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读了OpenAI出的Sora报告没有?——《Video generation models as world simulators》,里面有什么关键点值得划重点?


杨植麟:读了。考虑到当前的竞争情况,最重点它肯定都不会写出来。但还是值得学习,这个东西本来是付费内容,你可能要花钱做很多实验才知道,但现在你知道的有一些东西,不用花钱做实验,就大概有一个认知吧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从里面提取到的关键信号是?


杨植麟:这个东西一定程度上是scalable的。此外,它也给出了比较具体的architecture到底怎么做。但也有可能不同architecture在这个事情上不一定有那么本质的区别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认可它那句话吗?——“扩展视频生成模型是构建物理世界通用模拟器的一条有前途的途径。”


杨植麟:我非常认同,这两个东西优化的是同一个目标函数,没有太大疑问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怎么看杨立昆又跳出来反对生成式AI?他的观点是:“通过生成像素对世界进行建模是一种浪费,并且注定会失败。生成恰好适用文本,因为文本是离散的具有有限数量的符号。这种情况下,处理预测中的不确定性很容易,处理高纬连续感官输入中的预测不确定性是非常棘手的。”


杨植麟:我现在觉得,你通过对视频的边际概率去建模,本质是在做无损压缩,跟语言模型next token predictions没有本质区别。只要你压缩得足够好,就可以把这个世界可以被解释的东西去进行解释。
但同时也有重要的还没做的事:它怎么跟已有的已经被压缩的能力结合起来?
可以理解成有两种不同压缩。一种是压缩原始世界,这是视频模型在做的。另一种是压缩人类产生的行为,因为人类产生的行为经过了人的大脑,这是世界上唯一能产生智能的东西。你可以认为视频模型在做第一种,文本模型在做第二种,当然视频模型也一定程度包含了第二种,一些人创造出来的视频包含了创作者的智能。
它最终可能会是mix,需要通过这两种方式从不同角度学习,但最终对智能的增长都有帮助。
所以,生成可能不是目的,它只是压缩这个函数。如果你压缩足够好,最后生成的效果就会很好。反过来,如果你这个模型本身没办法生成,是不是也存在可能把它压缩得非常好?这点存疑。有可能生成非常好,是压缩非常好的一个必要条件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Sora相对于去年的ChatGPT来说,是两个不一样的milestone,哪个更重大?


杨植麟:都很重要。现在就有点像(视频生成的)GPT-3.5,是阶跃式提升。它的模型也还比较小,可预见的是会有更大的模型,是确定性的效果提升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也有人评价说,对于做多模态,Google Gemini突破更重要一些。


杨植麟:Gemini是follow GPT-4V的路线,把这个理解也放进去了。都很重要,只是最终需要把这些东西放在同一个模型,这还没解决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为什么放在同一个模型那么难?


杨植麟:大家还不知道怎么做,还不存在一个被验证过的architecture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Sora + GPT会产生什么?


杨植麟:Sora马上可以用到视频生产过程中,但如果跟语言模型结合,就有可能打通数字世界和物理世界。另外,你也可以去更加端到端完成任务,因为现在你对这个世界的建模比之前更好,它甚至能用来提升你对多模态输入的理解能力。所以你最后能在不同模态之间做比较多切换。
总结下来,你对世界的理解更好了,你可以在数字世界里做更加端到端的任务,甚至去架起一座桥梁,连接物理世界,完成一些物理世界里的任务。这是起点。比方说,自动驾驶,或者一些家务,理论上都是打通物理世界的一个概念。
所以数字世界的突破是确定的了,但它也还是潜在有通往物理的可能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Sora对国产大模型公司意味着什么?有什么应对策略?


杨植麟:没什么区别,这本来就是确定性方向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国产大模型GPT-4还没赶上,Sora又来了,你怎么看?两个世界好像差得越来越远,你感觉焦虑吗?


杨植麟:这就是客观的事实嘛。但实际上的差距可能还在缩小,这是技术发展的规律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什么意思?就是说,一开始技术曲线很陡峭,接着慢慢放缓。


杨植麟:是的。我倒没有很意外,OpenAI一直在做下一代模型。但客观上差距会持续存在一段时间,甚至在国内不同公司之间的差距也会持续一段时间,现在是技术爆发期。
但再过两三年,有可能中国顶尖的公司可以在这里面去做好更多基础性工作,包括技术的基建、人才的储备和组织文化的沉淀,有这些打磨后,更有可能在某一些方面有领先可能性——但需要一定的耐心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中美最终有没有可能形成的是完全不一样的AI科技生态?


杨植麟:生态有可能不一样,如果你是从产品和商业化角度。但从技术角度,通用能力不会是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,基础通用能力肯定会差不多。但因为AGI空间很大,在通用能力基础上去有差异化,这个更可能发生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硅谷一直有一个争论:one model rules all还是many specialized (smaller) models(一个通用模型来处理各种任务,还是采用许多专门的较小模型来处理特定任务),你怎么看?


杨植麟:我的观点是第一个。
杨植麟:在这一点上,中美会呈现巨大不同吗?
杨植麟:我觉得最终不会。

我接受有失败的概率

“它已经改变了我的生命”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大模型创业在中国是比较怪异的存在,你们融了这么多钱,但似乎一大笔钱都要花在做科学实验上,这种情况下怎么说服投资人愿意掏钱?


杨植麟:跟在美国没有区别。我们今天拿到的钱还不算特别多。所以,我们还要更多向OpenAI学习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我想知道做到GPT-4还需要多少钱?做到Sora还需要多少钱?


杨植麟:GPT-4和Sora都不需要那么多,现在的钱更多是为了下一代甚至下下代模型做储备,做前沿探索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中国大模型创业公司虽然拿了巨头的钱,但巨头也在训练自己的模型——你怎么看大模型创业公司和巨头的关系?


杨植麟:这里面有竞争,也有合作。巨头和创业公司第一目标不一样,今天你去看每个大厂的第一目标,跟AGI公司的第一目标不同。第一目标会影响动作、结果,最终在生态里是不同的关系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为什么巨头同时对多家大模型公司投入一点钱,而不重注一家公司?


杨植麟:这是阶段问题。下面会有更多的consolidation(资源整合),会有更少的公司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有人说大模型公司的终局是被巨头收购,你认可吗?


杨植麟:我觉得不一定,但是他们有可能有很深入合作关系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比如说,可以怎么合作?


杨植麟:OpenAI和微软就是典型合作模式,这里面很多可以参考,也有一些可以优化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过去一年,在你看来创业中的曲折体现在了哪?


杨植麟:外部变量很多——资本、人才、卡、产品、研发、技术。有高光时刻,也有困难要克服。比如说卡。
中间有很多back and forth(来回)。一段时间很紧张,一段时间供应变好。最夸张的是,有一段时间每天在变,今天一台机器价格260,明天340了,过两天又跌回来,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。要对这件事密切关注。价格一直变,策略也要一直变,到底从什么渠道,买还是租,有很多不同选择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这个动态因素是受什么影响?


杨植麟:有geo-political(地缘政治)原因,生产本身有批次,也受市场情绪变化。我们观察到很多公司开始退卡,他们发现自己不一定要训这个模型。市场情绪和大家的决策变化,供求关系跟着变化。好消息是,最近整个市场供应好了非常多。我个人判断至少在接下来一到两年,卡不会成为很大瓶颈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似乎一直在思考组织,在团队构建上是怎么做的?


杨植麟:招人思路发生过一些变化。世界上AGI人才非常有限,有经验的人很少。我们最早期的画像是,专注找对口的genius(天才)。这个证明非常成功。之前有对模型动手术的能力,有训练超大规模模型直接的经验,就可以很快做出来。包括Kimi发布,资本效率和组织效率其实很高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花了多少钱?


杨植麟:一个挺小的数,相比很多其他花费,是花小钱办大事。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是30-40人的状态。现在80人。我们追求人才密度。
人才画像后来发生了变化。最早期招genius,认为他的上限高,公司上限是由人的上限决定的。但后面我们补齐了更多维度的人——产品运营侧的人,leader型的人,能把事情做到极致的人。现在是一个更完整、有韧性、能打仗的团队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在中国大模型创业一年,怎么评价现在取得的阶段性成果?


杨植麟:造了一个火箭的原型,现在点火试飞。积累了一个团队,弄清楚了一些燃料的配方,多多少少还能看到一个PMF的雏形。
可以说,登月走了第一步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怎么看杨立昆说,他不看好现有技术路线,认为自监督的语言模型没办法习得真正世界的知识,随着模型规模的扩大出现谬误,也就是机器幻觉的几率会越来越高。他提出了“世界模型”的观点。


杨植麟:没有本质瓶颈。当token space足够大,变成一个新型计算机解决通用性问题就OK了,它就是一个通用世界模型。
(他这么说)很重要一点在于,大家都能看到现在的局限性。但解决方式并不一定需要全新框架。AI唯一work就是next token prediction + scaling law,只要token足够完整,都是可以做的。当然今天他指出的问题存在,但这些问题就是你把token space变得很通用,就可以了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他是放大了局限性。


杨植麟:我觉得是。但底层第一性原理没什么问题,只是说现在有些小技术问题没解决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怎么看Geoffrey Hinton(深度学习之父)一而再、再而三呼吁AI Safety的问题?


杨植麟:Safety反而表明了,他对接下来技术能力的提升有极大信心。他们是相反的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幻觉的问题怎么解决?


杨植麟:还是scaling law,就是scale的是不一样的东西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有多大概率scaling law走到最后发现根本走不通?


杨植麟:可能约等于0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怎么看你的CMU校友陆奇的观点:OpenAI未来肯定比Google大,只不过是大一倍、五倍还是十倍的问题?


杨植麟:未来最成功的AGI公司肯定是会比现在所有公司都大。这点没有疑问,它最终可能是double、triple GPT的事。它不一定是OpenAI,有可能是别的公司,但肯定有这样的公司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如果你恰巧成了这家AI帝国的CEO,你会做什么用以保护人类吗?


杨植麟:现在想这个问题还缺少一些前提条件。但我们肯定愿意跟社会不同角色去合作和提升,包括在模型上有更多安全措施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你2024年的目标是什么?


杨植麟:第一是技术突破,我们现在应该能做出比2023年好得多的模型。第二是用户和产品,希望有更多成规模的用户和黏性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2024年对于全球大模型产业有哪些预测?


杨植麟:今年还会有更多capability出现,但格局不会跟今天有太大差别,top这几个还是会领先。在能力上应该今年下半年会有一些比较大的突破,很多会来自OpenAI,它肯定还有下一代模型——有可能是4.5,也有可能是5,感觉是大概率事件。视频的生成模型肯定还能继续scale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2024年对于国产大模型产业有哪些预测?


杨植麟:一是可以看到新的独特能力产生。你会看到国产模型,因为前期的投入,有合适的团队,做出世界领先的某一些维度的能力。二是会出现更多用户量级更大的产品,这是大概率的。三是会有进一步的consolidation和路线选择的分化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创业你最害怕的一件事情是什么?


杨植麟:还好,就是要无所(畏惧)往前冲啊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想对同行说什么?


杨植麟:一起努力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说一个你对于大模型行业现在还不知道但最想知道的问题。


杨植麟:我不知道AGI的上限是什么样的,它会产生一个什么样的公司,这个公司能产生出来什么样的产品。这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事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AGI这么发展下去,你最不想看到的一件事是什么?


杨植麟:我对这个比较乐观,它可以让人类文明往下一个阶段去发展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有没有人评价你,太过于理想主义?


杨植麟:我们也是很脚踏实地的,我们真的也做了一些事,不是只是在说嘛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如果你今天拿到的钱是最后一笔钱,你会怎么花这笔钱?


杨植麟:我希望这个永远不会发生,因为我们未来还需要很多钱。


腾讯新闻《潜望》:如果你没有做成什么,会觉得自己失败了?


杨植麟:关系不是那么大,我接受有失败的概率。
这个事情它已经完全改变了我的生命,我是充满感激的。